刘波泳走了,走在世纪之交的元月26日下午。他走得很安静,历经长长的沉睡之后,于该天下午1时,他回光返照地突然睁开眼睛,拉着妻子王素心的手,吃力地吐出了“无憾”二字,便闭合上了他的眼睛。闻此悲耗后,我不知为什么想起了黄土高原下,一条条无水的河。后来我解析开了这个臆想,他是从黄土高原的沟壑中走出来的汉子,延安抗大留下过他的形影,晋察冀边区的土地留下过他的足迹;他走了很远很远的路,但是大半生是在无水之河里拉动纤绳,生命里尽多苦涩的疤痕。
现在的年轻人,大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了,但是在五七年风雨交加的时候,他的名字很响——笔名杨凡。他倒霉在一本书题为《灶王爷的小本子》的小品文集上。其实波泳不过是以昔日农村锅灶旁,常常贴有“上天言好事,下界保平安”灶王爷民俗典故,讥讽有些干部报喜不报忧的浮夸之风;但是批判他的时候,说是嘲讽了党的宣传部门,当时,报社的李滨生因漫画《没嘴的人》,已被划为右派,批判者说波泳的小品文集,与李滨声的漫画遥相呼应。于是他便被打入另册,下放农村和农场改造多年,直到1979年我们在北京日报相逢为止。在我与他共同承受苦难的几年光景中,波泳留给我的印象绝非右派群体中的落井下石者,而是一个缄口少言的人,这在当时已然很难了,波泳是其中的一个。可能是基于这个缘故吧,近几年来他的病一直牵挂着朋友们的心。
去年年底,我还与滨声、复羊一起去探望过波泳。当时他刚出院不久,身体消瘦面色发黄,但是出于相聚的激动,当天他说了很多很多忆旧的话。五十年代,我们都在北京日报文艺组工作,后来又一起翻船落水,铭刻于怀的往事自然很多。但他是个癌病患者,多说话是很伤神的;我们不得不偷偷提醒他妻子素心,让波泳平静其心。临辞行时,我对送我们上路的王素心说:“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,你在精神上要有所准备。”不过两个月的时间吧,她打来电话,说波泳又住进医院了,医生说他有癌扩散的征兆。其中最令我感伤的是,波泳在这即将告别世界的时刻,每天让家里陪床的人,给他读我的《走向混沌》中的一章。我说此举应当停止,因为不利于他自净其心,但是反馈回来的信息是,不读他睁大眼睛不睡,何故?他可能是耳听此书的同时,在回忆他的遥远的人生行程——一个生于陕西渭南娃子,一个从高原沟壑参加革命的青年,是怎么走到1999年20世纪之尾的吧!因为他在划右后的困顿时期,并没有虚掷光阴,写出了长篇小说《秦川儿女》一、二、三卷,其中因为涉及到了刘志丹,文革期间在“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”的大批判中,他的这部书稿,也一度被推上了打靶的靶牌,直到平反后的1979年此书才得以死而后生,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问世。
临行前,他留给他妻子素心的两个字,是他对自己一生作了评价:无憾。这是他个人的总结。但是我们把他放到历史长河的波光里,去透视他走过的那条崎岖坎坷的路,就不能再说“无憾”了。因而,我在悼念波泳的挽联上,写上了他的人生档案:无水之河,拉纤行舟。波泳走了,仅以此文祭悼他的在天之灵……